第二百三十三章 善心
荆小鹤耷拉着着头,蜷缩着身体,痛苦呻吟,声音微微发颤,就如一只刚刚离开母亲,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恐惧的小羊羔。 “都是杜仁做的。小豆腐姐姐不小心松开了树枝,被卷入漩涡,他们害怕,就逃走了。” 荆小鹤的声音很低,沙哑难听,说到一半,甚至连声音都很难发出,面孔越发显得狰狞可怖,小小的身体,稍一碰触便血肉模糊,简直不似活人。 “然后,然后……有个女人救起了小豆腐姐姐,也救了我……” “……她不小心掉到坑洞里去,我很害怕,拼命地逃走,被家丁看见抱回家,我担心祖父生气,就没同任何人说。” 一边说,荆小鹤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看起来可怜极了。 杨玉英却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仿佛迎面撞上一堵冰墙,人心底深处那些热血与豪情都似要凝结。 心底浮现出一点,想保护的东西,拼命想得到的东西,一下子被掐碎掉那种隐隐的痛感。 也只是一晃神,杨玉英就恢复。 她只是联想到了当年,那是多少年来着,她已然忘却。同元帅在一起,日子过得既快且慢,好像都记得,又好像因着全是快活,也就不大记得了。 似乎有一年,元帅同她讲过一个故事,是说他们联邦第一军的星辰舰队,去某星系参与救援活动,其中一艘小型救援飞船意外发生事故,不得不在一颗荒蛮古星球上迫降。 当时整个星系都被虫族侵袭,那颗古星球灾厄连连,土著居民贫寒困苦,飞船上两位船员无意中看到一古星球的孩童忍饥挨饿,便将自己的口粮给了对方。 不曾想,那孩子却恩将仇报,给两个船员下了迷药,不光把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还要让他们两个当祭品,送去给那里居于地窟中的怪物。 两个船员虽都是文职的医士,可也有些身手,联邦上下,就是普通人一路完成基础教育,身手也不会很差,至少不会连个孩子都打不过。 可谁能想到,那般天真可爱的孩子,前脚自己刚细心呵护,为其挡风遮雨,甚至于还在猛虎口中救了他,他就算不感恩戴德,竟还会害他们? 当时要不是第一军的士兵及时赶到,他们两个医士就被人给活生生烹熟。 从这古星球上回去,两个医士做了大半年的心理治疗,这才恢复正常。 杨玉英听元帅偶然提起此事时,到也没觉得什么,像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她见过不少,不稀奇。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伤春悲秋之怅然。 荆小鹤说着说着,越发气息奄奄不成人形,蜷缩在祖父怀里,小声道:“我好痛。” 荆林听得满头大汗,看着孩子连抱都无处下手,只恨恨痛斥:“杜仁那小兔崽子,我早说他不是个好东西,都是他害我家小鹤,我和姓杜的那个混账没完。” 杨玉英轻声道:“你可知,救你的那女子名叫顾环儿,因常为婆母尝药,坏了嗓子,不能说话,她夫婿本是个猎户,数年前也因救人而死,婆母儿媳二人在山上居住,相依为命,今年她婆母病越发重,家里的钱全拿去买药,连地都卖了,不得已,她学了采药制药的手艺,每日上悦湖山,一边砍柴,一边采药奉养婆母。” 她声音徐徐,啊不急不缓,荆林却急得要发疯:“还请杨大人赶紧先救救我这孙儿,顾家娘子的大恩,我记得,回头便送上好的人参灵药,无论她想要什么药,我都重金求去给他们……” “荆小鹤,那顾家娘子那日在悦湖山救了你,自己落入坑洞,你为何不救她?” 杨玉英沉声道。 荆小鹤嘴唇颤抖,避开眼神,细声细气地呼:“我好疼啊!” 荆林急得满头大汗:“杨大人!” “阿顾死了。” 杨玉英低头,“你为什么不救她?她为了救你,掉到以前的一口枯井里,你只要喊上几嗓子,那附近有猎户,有采药人,还有巡山的,阿顾就能活下来。” 荆林一下子愣住,蹙眉,神色迟疑,他张了张嘴,一言未发,脸色忽然惨白。 怎么可能? “我家小鹤是个好孩子。” 荆林嘶哑着声音,“他平日里待下人也和和气气,怎会如此?” 说话间,荆小鹤身体剧烈颤抖,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下来,两只眼睛都血淋淋,什么也看不见。 他拼尽全力喊叫,声音凄厉。 荆林简直要心疼死:“您先救救他,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杨玉英却沉默下来,轻轻叹气,伸出手张开。 荆林一看她的手,登时一惊。 那双手上虚虚地覆盖了一层黑红色,粘稠的东西,正向外膨胀,说不出是什么,可是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不祥之感。 “这是什么?” “本体,根源。” 杨玉英轻声道,“你孙儿的病,因此而起。” 随着她的话,那些粘稠恐怖的东西就如烈阳之下的雪花,轻轻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荆林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杨玉英那双手洁白细腻,指腹有一层细茧,茧也不厚,不大明显,这是一双近乎完美的手。 “杨大人,若是这般,快替我孙儿也解了!” 杨玉英冷笑,伸出手又在荆小鹤眉心处一抹,粘稠的黑红色又是一手。 又是同样的烟消云散,就好似这些东西连片刻也不肯在她身上流连。 她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 此时系统界面闪烁得颇为温柔。 “这冤孽,是人犯下的孽债,也是死者的残存,在世间停留是极不容易的,须得有莫大的冤,莫大的恨,要浓烈到地府留不住,阎王拘不住,才能出现在人间,它会附着在正主身上……世间唯有一种人不必怕它。” 荆林屏住呼吸,惊问:“什么人?” “问心无愧,身具功德之人。” 荆林愕然,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细汗,心慌意乱,此时荆小鹤已经快没有呼吸,甚至已经快看不出人形,他心底深处陡然升起一股暴戾之气。 “杨大人,您说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能不能救我孙儿!” “我一直在努力救她。” 杨玉英蹙眉。 荆林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懂,黄道长却是听得明白,嘶声道:“杨大人的意思,需小鹤先诚心悔过,心境通透,冤孽无法依附,才能超度之。” 杨玉英点头:“我让他说经过,是要他忏悔,忏悔无用,可是连忏悔都没有,这冤孽怎么可能解?” “我孙儿知道错了。” 荆林终于不顾一切,抱住孩子,急声道,“他知道错了,我们给那个死者家赔偿,我去给他们家磕头,要怎么样都行,孩子知道错了,他还小,不懂事……” 说话间,荆小鹤一声尖锐的痛呼:“好痛啊,好痛!” 一口黑血喷出,荆小鹤哀嚎:“祖父,杀了我吧!” 杨玉英站起身,摇了摇头:“哎,荆小鹤,你自己说,你忏悔了没有?” “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找我?我谁也没杀,我是好孩子!” 到了此时,这孩子或许是痛过头,戾气彰显,竟一边哀嚎,一边哭诉,“谁知道她爬不出来,谁知道没人救她,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不想让她见到我家里人,就是不乐意让她告状,我又没杀她,她自己死的!” 荆林脸色登时白了:“小鹤!?” 杨玉英站起身,自来荆家,第一回正眼看着这孩子:“原来,地狱在人间这话,竟没有错。” 她沉默片刻,尚沉吟,胖子在门外叩门:“大人,郭家阿婆到了。” 说话间,一个眼睛半瞎的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进了门。 这老妇人其实还不到五十,可已是满面风霜鬓发白,垂垂老矣。 “阿顾呢?不是说,阿顾来接我了?” 胖子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老太太这几日精神不大正常,幸好山上有几个村子,每日都有山民去打猎砍柴,便轮番看看老太太。” 杨玉英点点头,伸手扶着老太太走过去,轻声道:“阿顾,你婆母在这儿,你看看她。” 荆林猛地回神,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挣扎了下站起身,冲那老妇人道:“老嫂子,你放心,我愿意赔偿,愿意给钱,您说个数!” 这老妇人明明脑子糊涂的很,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忽然落下泪来,提拳便打:“还我阿顾,我的阿顾啊,还给我!” 荆林被劈头盖脸地痛打,人是一动都不敢动,只僵着身体承受重击。 眼看这老妇人崩溃,他终于从孩子的病痛里回神,目中露出痛苦之意。 房间里忽然起了风。 并不大,可是这风凉得惊人。 荆小鹤身体瞬间开始抽搐,一下又一下,口中黑血狂喷,只余下一丝气息。 杨玉英神色和缓,丝毫都不着急,伸手握住老妇人的肩膀,手指尖以灵气带出热力,轻轻按压老人家的肩头,脖颈,头部,汁水几下,老人家的情绪就稍稍缓和,半靠在她的身上,小声咕哝:“阿顾呢?我家阿顾是个好姑娘,她不会不要我,她是个好姑娘!” “是,是个好姑娘。” 杨玉英小声哄了句,老妇人眼皮子开始打架,昏昏沉沉地倒卧在她怀里。 给老太太搭上披风,杨玉英才又道:“放心吧,你婆母的病,我找人给她治,你婆母是好人,村子里很多村民都愿意接她去奉养,只她自己不肯,非要留在你们家……那也无妨,村民们都商量好了,村中有个守寡的媳妇,性情和善,为人细心,膝下养有一儿一女,很是乖巧聪慧,愿意去同你婆母住,好就近照顾,村子和衙门还有我们皇城司,会每月都挤出一笔安置钱给他们度日,一直养你婆母终老。” 风还在吹,屋子里四角仿佛结了冰。 杨玉英轻声道:“我不劝你,这事,本也劝不得。” 她顿了顿:“荆小鹤不肯悔过,这冤孽谁也解不了,也便这样吧,因果报应,税也没办法。” “只有一点,我总归要同你说清楚,虽不知是何人帮你,何人助你,但他既然做了,便也染上了因果,如他这般,利用邪法助你报仇,同样会背负罪孽,影响他的命运!” “我不怕!” 窗外一很年轻的声音幽幽传来。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屋檐上坐着个灰色斗篷,灰色斗笠的男人,年纪很轻,皮肤却有些粗糙,肤色暗沉,很白,身上背着口箩筐,到似是个做小买卖的。 他远远地看着荆林瞪大的眼,冷笑:“路不平,我踩了!” 这一刻,房间里的风居然消散了去。 年轻人笑容收敛,愣了下,蹙眉:“为何?” 天边亮起一点光,乌云退避,阳光普照。 年轻人满是疑惑:“为什么要走?” 杨玉英伸手在荆小鹤的眉心一抹,只剩下一点灰色,冤孽竟自己消失了大半。 没有神佛来超度。 荆小鹤这小子也不曾真心悔过。 杨玉英也惊讶:“……这人性子太好,怕是容易受欺负。” 她叹完,起身活动了下肩胛骨,转了转腰身,起身便走:“好累啊。” 荆林愕然:“我的小鹤怎么办?” 杨玉英很是奇怪:“自是该怎样,就怎样,衙门会审小豆腐姑娘死亡的案子,不光你孙儿,那个杜仁,还有所有涉及此案的,无论死活,都要查清楚。” 荆林一下子僵硬住,回头看自家孙子。 荆小鹤的身体还在抖动,只是嚎叫声小些,身上脸上的脓疮没有褪去,却也未曾继续发展,似乎有所收敛。 杨玉英见他一脸惊惶,却是毫不留情:“已经残缺的,好转不了,已经毁了的,自然也恢复不了。” 荆林身体软倒,坐在地上,满目茫然无措。 灰衣年轻人冷笑三声,骤然出手,一掌拍出,直逼荆小鹤面门。 杨玉英忙把斗篷往阿顾婆婆身上一遮:“小心,脏!” 那年轻人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抽了下,一时竟真有些恶心。 荆小鹤遍体都是脓疮,旁人也还罢了,一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就让人不想碰。 房间里静默了一瞬,年轻人到底还是翻身跃出围墙,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