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曲箫声夜入诗
娘亲带着少女,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甬道,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了一扇大宫门前面。 那门半开着,刻着两只可怕的猛兽。 没有人。 这时候,娘亲突然说,忘了个重要的东西,要回去取。 少女说要陪她去。 娘亲说不用了,你先出去。 出了这扇门到城里的东边,一个叫做“潇湘亭”的地方,找一个姓沈的女子。你把这个手环给她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少女问那娘亲你呢,娘亲说我取了东西就会来找你。 少女还是不肯离开。 娘亲就说,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姑娘家了,就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吗? 少女说我敢。 娘亲说我也相信,你先去那里,娘亲答应你,回头一定会来找你的,好吗? 少女终于点了点头,娘亲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 大院子的外头,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院子里的远处,隐隐有些什么东西,正朝这边涌过来,有人喊着: 章氏母女跑了…… 在那边,追…… 娘亲突然把少女一把推出门外,把门一关,就不见了。 少女想回去。 可门关得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开。 少女大声叫了半天,里头也没有人应,娘亲好像走开了。 只能往前走了。 天很黑。 少女说不怕,可这毕竟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还是走夜路,怎么可能不害怕? 而且这门外头,是另一个天地。 一座座的房子连绵不断,冰冷的街巷里,有一队队的兵将人马拿着刀枪奔跑着,到处都是喊杀声。 少女很害怕。 她不认识路,也找不着人问路,只能选没人的小巷子跑着,往东边而去。 没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城楼,挡住了去路。 “那女的在那!” 黑夜里,几匹马跑了出来,把少女围在中间。 少女吓得停住了,抬头看去。 马上,又是那些模糊的黑影,有三个,穿着黑色的铁甲。 “你这死囚之女,竟敢擅自私逃。 皇上有旨,抓住了,杀!” 马上,三把长枪伸了出来,就要往少女的身上刺去。 少女闭上了眼睛。 “杀谁呢?我看看?” 头顶,突然响起了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 “谁?!” 黑影的长枪停在了半空。 少女不敢睁眼,只听到头顶那个声音传来: “严将军,你堂堂三品的大将军,还是三个大男人,拿枪指着个小女孩,不害臊啊?” 马上,一个黑影似乎有些吃惊: “末将参见太……” “好了,”头顶那个声音道,“这里没你们事了,走吧。“ “可是太……” “太什么太?我说过,让你们不要那样叫我。” “是。可皇……” “皇什么皇?” “是,可……上头那位有严令,这女的是个擅自逃出的重犯,必须……” “一个这么小的姑娘家,能犯什么事,还值得他来下令? 我不管,反正现在他不在,我在。 你要杀她,行,先杀了我。” “末将不敢。” “那还不滚?” “是……” 黑影回答了一声,马蹄声起,就渐渐消失了。 少女还是闭着眼。 “喂,你睡着啦? 恩,站着睡还不盖被子,好能耐啊。” 头顶那个声音笑说着,有种莫名其妙的暖意。 少女睁眼,抬头。 那是一个,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眼前的小城楼不高,在城头的垛口那里,坐着个少年。 他双脚悬空晃着,手里拿着根烧火棍一样的东西,月光照着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笑望着自己。 少女呆住了。 “累了吧?上来坐坐?”少年笑道。 少女没答话,腿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走上去,坐在少年的旁边。 天还是很黑,风也很大。 整座上城池就在眼皮底下,火光撕裂了黑夜,喊杀声夹着风声,在耳边作响。 两个少年人就这么坐着、看着,没人说话。 少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不是害怕,而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喜欢听曲儿吗?” 少年突然问。 少女一愕。 她看着少年的手。 原来,那根烧火棍是一支洞箫,箫身上满是灰尘和划痕,写满了同样的三个字: “我就要”。 她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把洞箫上的尘吹了吹,看了看上面那些字,把洞箫放到嘴边。 一阵箫声飘了出来,飘进了夜里去。 少女呆呆坐在那里。 那一瞬,夜空下,那些黑暗、火光和厮杀,好像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了一声声的宫商角徵,透进了心里去。 箫声停了。 少女还是呆呆的。 “这首叫‘归田园’,”少年道,“怎么样?” 少女这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一笑: “许多年前,我头一回读到陶靖节先生的《归田园居》,喜欢得不得了,嘴里就哼啊哼的,哼出了这首曲来。 我一听,嘿还不错嘛,就去跟人学了洞箫,回去吹给我家里人听。 我想也让他们喜欢喜欢,高兴高兴。 可你猜怎么着?” 少年看着少女。 少女有些脸红,赶紧半低下头。 少年笑道: “好啦,不勉强你了。这答案啊,就是一记耳光。” 少女一愣,抬头看了看少年。 “恩,“少年道,”啪的一下,把我这半边脸打得啊,就像个猪头似的,哈哈哈……” “谁打的你?”少女忍不住问。 “终于说话啦?” 少年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咧。 打我的,是我爹。” “可……为什么啊?” “我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执刀持枪、上马杀敌,吹什么曲儿,玩物丧志。” “可是,这很好听啊……” “对啊,我当时也这么想的。 所以呢,我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就跟我爹说了。 我说爹,人各有志。 横刀立马、驰骋天下,是个活法。可诗词歌赋、野鹤闲云,就不是个活法了吗? 你看看人家陶渊明,陶靖节先生,多少人羡慕…… 啪!” 少女一愣。 “我爹又一个耳光,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嘿嘿,你是不知道我爹手上的那个劲,哎哟哟,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 少年笑着,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做了个鬼脸。 少女却觉得有种莫名的悲伤。 “那……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 后来还是这样呗。 我呢,继续吹我的曲儿。 我爹呢,继续逼着我,去学那刀枪骑马什么的,继续扇我耳光。 你看我这脸,昨天打的那一顿还没完全消呢,好看不?” 少女看了过去。 夜色下,少年的脸上有些淤青,可那个面容依然挺拔,清澈。 少女有点发呆。 “可我也不是好对付的,”少年道,“我啊,就让他打,反正我也打不过他。 可无论他怎么打,我这曲儿,还是照吹不误,哈哈。 来……” 少年举了举,那支烧火棍似的洞箫: “再来一首?” “嗯。”少女道。 “来哪首呢? 有了!” 少年眼睛忽然一眨,洞箫放到嘴边。 一段曲调,突然蹦了出来,如同野马一般。 可这匹野马,也实在太野了。 一点都不着调,一会上一会下,一会东一会西,一会低沉像大鼓,一会又尖锐得像锯木头。 完全是荒腔走调,乱成一团。 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一声尖叫似的高音,箫声戛然而止。 “这首怎么样?”少年放下洞箫,笑看着少女。 “也好听。”少女轻声道。 “真的?” “嗯。” 少年笑了,看着少女: “我知道,你这是在给我说好话呢。 我告诉你,自从我作出这首曲子来,曾经吹过给不少人听。 别说觉得好听了,他们每个人都是只听了几句,就捂着耳朵逃跑了。 你能把整首听完了,那已经算是很少有的了。 可你猜怎么着?“ 少女不说话。 “嘿嘿,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爹他,不是老不喜欢我吹曲儿吗? 我偏偏就要吹,而且就吹这种曲儿,吹得他耳朵打结脑壳疼。 我就是要气他,气得他呱呱叫。 这哪是什么曲儿啊? 这就是一首,‘乱弹琴’,哈哈哈哈哈哈……“ 夜色下,少年大笑了起来,夜风吹着他的鬓发飘动着,笑得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