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永除后患
“儿臣拜见父皇!”武德殿御书房,李建成、李世民连袂而来,恭敬行礼。 见到二子到来,李渊挥了挥手,道:“你们坐下吧!” 兄弟二人见到父皇神采奕奕,一点没有之前的忧色,不自禁的相顾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之色。两人目光一触便都移开了,都没说话,尽管只是因为治国理念不同起了冲突,但针锋相对的争执,让那并不牢固的情份和信任又生出了丝裂痕。 “建成,你认为杨侗扩军五十万的消息是否真实?”李渊目光看向了李建成,李氏父子与杨侗接触的也就李建成了。 “父皇!”李建成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他实在太能装了,所说的话很坦诚、所做之事也都摆在明面之上,但我们总是上他的当,老实说,儿臣也猜不到真假。不过对我大唐而言,不管他是真的增兵五十万,还是故意散布谣言,都不重要。” 李建成言之下意十分明显:杨侗现在倾巢出动,就已经足够对付李唐了,他增不增兵,结果都一样。 李渊默默点头,感叹道:“其实从准备起兵到入主关中,一切都在朕的算计之中,便偏偏出了杨侗这个异数,这个人实在太诡异了,或者说他运道好,似乎天时地利人和,他全占齐了,如今的隋朝内外安定,外无外敌。而我们却没有多少准军作战的时间了,若朕所料不错,杨侗必然枕戈待旦,开春之后,随即出兵,当然这也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关键是我们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阴谋诡计,而他却总是能把我们看穷,仅这一方面,我们就已经彻底落了下风,唯一能做的自然被动迎战,在战场之上随机应变!但这些都是外患,我们的内忧又是什么?如果内忧不除,何以平外患?” 李建成微微一愣,随后无奈的低下了头,父皇明知道内忧是什么,却还要他来说,显然对各个大门阀近来的表现相当不满了,这才把话题引到这里来,虽然他觉得眼下不是与大门阀决裂的时候,但若是有这些人当隋朝内应,隋军再次攻来之时,大唐必将内外交困。“内忧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世家门阀,其中以关陇贵族实力最为惊人,各个权贵门阀,家中子弟不是从商、就是为官为将,势力极其庞大,在地方上犹如皇帝一般,把持地方政权,我曾经上奏父皇,要对他们采取一定的措施,限制他们无度膨胀,但父皇念在他们有拥立之功,不忍薄待功臣,采取了宽容的政策,导致他们渐渐垄断大唐军政各级职位,他们在政治军事上执掌权位;而在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个方面,他们借乱世为名,暗中纵私兵为匪,晚上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屠杀干净,这样一来,村庄的田地就成了无主之地,到第二天白天,这些土地便划入了他们名下。” “还有这等恶行?”默不作声的李世民听得大为震惊。 “很多很多!”李建成苦笑着说道:“你在西城郡驻守多年,难道没有百姓北逃吗?” “有!西城郡由于大量自耕农逃往汉川,使得全郡人口锐减,已经到了严重动摇朝廷赋税的地步,我不得不设卡阻挡。”李世民说道。 “那些空出来的土地呢,到朝廷之手还是荒废了?” “这,这当然没有荒废。”虽然李世民一直主军,不理民生和政务,可田里长草还是稻子,还是知道的。 “现在已经全部成为大门阀的土地了。”李建成不再理会李世民,而是向李渊拱手说道:“父皇,大门阀大肆吞并土地,经营庄园,又因为他们不需要交税,因而府库空虚,渐成裂土为王、割据一方之势,使朝廷政令很多时候都不能有效贯彻下去,此事若是严肃对待,迟早必成巨大祸端。” 李渊冷冷一笑,“关陇贵族乃是我大唐的根本,在起事之初立下不少的功勋,有点优待是应该的,朕也并不反对,但如果不能安分守己,那就不要怪朕不客气了。” 李建成这些话,让李渊对各大门阀更加警惕,巴蜀虽是李唐的大后方,但是这几年并不平静,‘乱匪’袭击村庄之事时有发生,这些百姓对付不了凶残的‘乱匪’,只能被迫当起了流民,而这关陇各大门阀失去了关中之后,迫切恢复巅峰所使得的凶残手段,人皆此心,彼此之间都默认了其他门阀的行径,而且不了争夺到更多、更好的土地,一个二个都在使劲竞争,屠杀、驱逐土生土长的地方百姓,以免被其他人先占了去,如此一来,遭殃的是无辜的百姓。 对于关陇门阀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李渊实际上是心知肚明,这些土地不仅成了各大门阀的土地,那些被迫流浪的百姓其实也被各大门阀藏匿,如果这些藏匿人口被释放出来,朝廷在巴蜀至少增加近百万人口,对改善朝廷税赋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真要这么做了,这当然是得罪关陇门阀的事情,会触犯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所以李渊多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只是朝廷现在不仅沦落到无法维持运转的地步,甚至还有被颠覆的危险,哪怕他再不愿,也不得不与夺取关陇权贵提前决裂。 “说说第二个吧!” “喏!”李建成眉头一蹙,沉声道:“巴蜀近来冒出一股凶悍的流寇,有汉人、有僚人,人数约有万人左右!这些人自称太和军,他们神出鬼没,不断袭击各大门阀的庄园,手段相当狠毒,凡是与各大门阀沾亲带故的人,莫不惨遭荼毒,然后用夺取到的钱粮救济流民灾民,在巴蜀很有人望,据地方来报,这支太和军的人数有扩大趋势。” “太和军?”李渊脸色微变,一万余人这数量让他心中泛起浓重的警惕。 “‘太和’二字,有些像道家,难不成是蜀中道家带头?” “不只是像道家,还是一个皇帝的年号!” “魏孝文帝。” “孝文帝时期,为了保卫国都平城,在长城沿线建立了很多军镇,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武川镇、沃野镇、怀朔镇、抚冥镇、柔荒镇,统称北方六镇。这六个镇是北魏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重要军镇,守将大多是拓跋家族贵戚和北魏贤臣。太和十七年,孝文帝迁都洛阳,使北方六镇地位迅速下降。同时,也使得朝廷对六镇控制力迅速减弱,六镇武将蠢蠢欲动,拉帮结派、互相结义,又相互争权夺利,自成军阀。武川镇宇文泰和怀柔镇高欢逐渐崛起,成为两股最具实力的割据势力,迅速主宰北魏政局,继而出现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将’,可以说,‘太和十七年’对于关陇权贵意义深远!”说到这里,李渊眼眸泛起冰冷寒意,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李建成问道:“父皇是说,这所谓的太和军极有可能是关陇贵族的军队?” “贼喊捉贼、栽赃嫁祸、相互兼并的事情,他们做的还少吗?”李渊的太阳穴不时鼓起,显是愤怒到了极致。 李氏兄弟心头大骇,他们知道父皇准备对关陇贵族下手了,这一次不仅是要钱粮、人口,而是像杨侗那样将之连根拔起,可李唐既没有杨侗那样好的条件,也没有充足的时间镇压内乱,只因开春之后,隋军就会大举来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动关陇贵族,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他们兄弟心里十分清楚,父皇故意引导李建成这么说,目的是把关陇权贵的威胁摆到明处来谈。 其实在对待关陇权贵的问题上,李建成和李渊商谈过。 由于关陇权贵在起兵之初给了李渊大量钱粮人力上的支持,所以建立唐朝后,李渊给予关陇贵族的庄园土地不征税赋的待遇,而关陇权贵在李唐王朝遇到困难时,也时不时拿出大量钱粮支援唐军作战,时间一久,大家便形成了默契。 就在关中之战结束后,李建成和萧瑀为了争取到撤离大兴的时间,亲自到隋军大营与杨侗谈判,杨侗不仅给了三天时间,还与他谈了许多关于关陇权贵、关东士族对于朝廷和皇权的威胁,李建成深以为然。 到了襄阳,他认为应该收回关陇权贵的种种特权,把默契捐赠换成正常缴纳税赋,但李渊生怕引发关陇权贵不满,而导致屡屡战败、丢失关中的唐朝轰然坍塌,出于国基稳定来考虑,李渊继续执行之前的默契。 李渊的考虑其实十分合理,任何一个王朝,在开国之初都不敢贸然对支持者下手,但李建成认为改得越晚困难越大,而且会在大唐形成特权群体。 李渊想着唐朝江山会慢慢扩大,人口和土地也会越来越多,这样就不会影响朝廷税赋收入,于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料李唐疆土没有扩大,反而不断缩小,而巴蜀是关陇权贵的后花园,最肥沃天府之国都被关陇权贵和地方豪强占据,偏偏他们这些人个个享受免税待遇,再加上关陇权贵和入驻巴蜀的关东士族、南方士族行使晚杀一村、翌日占领田地的残暴一套,致使朝廷能够征收税赋的土地越来越少、税赋也一年比一年少了起来。 之前,各大门阀无路可走,只能跟着李唐一路黑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甭管李渊要粮钱还是人口,都会大力支持,可随着杨侗放出和解的声音,又见到李唐苟延残喘,前途暗淡,一个个都生怕惹得新主不满,纷纷停止了对李唐王朝钱粮的支持,导致李唐陷入缺钱少粮的窘境,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军队不战自溃。从那时起,李渊就有了动关陇权贵的念头,他在南阳的时候让李元吉接手‘只眼’,其实就是在搜罗通敌罪证,在关键的时刻能够逼迫关陇权贵让步,可现在见到关陇权贵越来越放肆,加上害怕他们的军队,便生起了杀机,哪怕身死国灭也要搏一搏,如果能够在隋军攻破之前,将关陇权贵消灭干净,完全可以效仿刘备,从容退入巴蜀,闭关锁国,往西、往南发展。如果不行此险招,必然十死无生, 李渊这种心态其实就是有钱的时候一起吃肉,没钱就拿属下开刀,谁让关陇权贵积累了百多年,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猪养肥了总归要宰杀下锅,李渊在私下问两个儿子,跟问屠宰之技一模一样。 李渊长长的吐了口闷气,关陇权贵在军方和地方都十分强大,尤其掌控了钱粮这个命脉,才有了和朝廷扳手腕的底气。他缓缓的说道:“并不是我们消灭不了关陇权贵,而是大唐根基十分薄弱,如果强行消灭,代价大得我们根本承受不起。但关陇权贵始终是毒瘤,因为他们对良田的大量占有,使我们无法实行均田制和府兵制;他们对官员、武官职位的大量占有,使我们无法开科取士,而杨侗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掌控了一切,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才是隋军屡次战胜我们的根本原因。” “父皇还要妥协?”李建成闻言皱眉。 “不!这一次肯定不行了。”李渊摇了摇头,冷笑道:“关陇权贵纷纷投注杨侗,极有可能和隋军里应外合,朕如果再妥协的话,我大唐王朝的结果和宇文氏一模一样,都是十死无生。所以朕要先下手为强。” 宇文泰设立的‘八柱国十二将军’其实跟草原上的部落制差不多,自它成立之日起,‘八柱国十二将军’为代表的关陇权贵和皇权就此起彼伏的斗争就一直没断过,斗倒了宇文氏、斗垮了杨氏,现在轮到李唐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共生的地步。 李世民沉吟一会儿,拱手道:“父皇,儿臣别的不担心,就怕军队出事。” 关陇权贵以军武起家,军权和军队是他们的传家利器,就像名门士族家学一样,家学是他们培养子弟门生,构建庞大官僚网络的关键所在,放弃家学就等于放弃利益传承,而对关陇权贵而言,放弃军队就等于放弃保护自己家族财富的武器,一旦失去了军队,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但允许关陇权贵养私军,是李渊为了得到他们支持所付出的代价,却成了他们稳固国基的最大障碍。这就和当年的杨坚一模一样,只不过经过杨广连消带打,以及杨侗的直接打压,李渊面对的关陇权贵在军事影响力上,已经弱了很多很多。 “这个无妨,只要将他们军中将领加以监督即可!除掉了这些人,再以能上庸下的方式选拔基层武官,军心士气必将得到脱胎换骨的变化。至于官员,朕会让武川卒暗中监督。” “儿臣能做点什么吗?”李建成问道。 “你二人分别监视关陇官员、武官即可,其他的就交给朕好了。” “喏!”李氏兄弟应命。 “军政方面朕就交给你们了,绝对不能留下漏掉任何一人,还有,此事只有我们父子知晓,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半句。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李渊这回学聪明了,不像上回要迁都那般,先放出风声,弄得十分被动。 “请父皇放心,儿臣今天就着手准备。” “据说不少流民往襄阳而来?”李渊又问道。 “正是!”李建成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百姓生活本就困难,遇到雪灾,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纷纷跑向襄阳求生。这些百姓主要是来自房陵、竞陵、夷陵三郡,据统计约有三十多万人,加上从南阳挟裹而来的百姓,计有三四十多万人受灾,他们都需要朝廷救济,如果我们不设法,这些百姓恐怕在冻死饿死一半。” 想到饥寒交迫的灾民因为朝廷救济不力,会有很多人在大过年中死去,李建成面露不忍之色,心如刀割。 李渊神色亦是十分凝重,沉默了半晌,看向李世民道:“二郎!立即带兵去设帐安置灾民,挑选青壮加入军中,以只要达到要求,以郡兵的标准给他们发放俸禄,并承诺开春发放粮种给他们回家种植。老弱病残暂时以军粮施粥,尽力让百姓们度过难关。” “喏!”李世民心中大喜,大雪已经持续了很久,老弱恐怕早就死在冰天雪地里了,坚持到现在的三四十万流民,至少可以挑出三五万新兵,这对大唐和他自己都是雪中送炭啊。 李渊又对李建成道:“建成留下来,朕还有话对你说。” “儿臣告退!”李世民分别向父兄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御书房里只剩下李渊和李建成父子二人,李渊问道:“你主政这么多年,对杨侗的均田制可有心得?” “儿臣当年在关中和杨侗谈及此事,他当时就断言我们执行不了。”李建成苦笑道。 李渊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说的?” 李建成认真回忆了一下,道:“杨侗说,土地是所有人的命根子,让权贵们交出土地和人口难如登天,他治下没有什么关陇权贵、关东士族存在,想怎么折腾都行。可我大唐是世家门阀的集中之地。光靠一道命令根本无济于事,还要有实实在在的手段。” “什么手段?” 李渊之所以很关心这件事,是他这一次要以对付拥有军事力量的关陇权贵,关东士族、南方士族所依仗者,无非经义之底蕴而已。他们的存在对朝廷影响并不多,如果朝廷除掉强势霸道的关陇权贵,这些人会举双手欢呼,这意味着会有七成的官位供给他们分配。 李密曾经也在徐州推广过均田制,遭到各郡县官员一致抵制,原因是这些人,大多是东关士族子弟,他若强行实施,会激起既得利益者起来叛乱,将会动摇到魏国安危,最终不了了之。反倒是杜伏威和王世充照搬杨侗的方法,干起了打土豪分田地,结果执行得相当好。 李唐的情况和李密极为类似,即便是了关陇权贵,还有关东、南方士族、皇亲国戚,所以土地和人口的状况极其错综复杂,既有他赏赐的,也有很多是私人购置,还有很多是屠村得来的,他要执行均田制的话,必定触犯到很多人的利益。所以,他想听听杨侗是怎么做的,希望从中吸取大隋的经验。 李建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杨侗的手段我们还是难以实施。” “你说就是了,究竟是何手段?” “他的方法十分简单直接,以粗暴的手段打倒世家,将奴仆家丁纳入官方户籍,接着就是丈量分配。”李建成看了无语的父皇一眼,接着说道:“如果我们施行此策,首先要摸清土地的情况,必须知道谁占了多少人口和土地,然后有的放矢,好在我们要针对的是所有关陇权贵,重新丈量没收到的庄园田地,逐一分配就是了,要做这一步并不难。但关键是监督必须到位,否则的话会出现分配不公之事,只要积累到经验,以后就很容易了。为免藏丁之事再出现,儿臣建议将向田地收税的‘摊丁入亩’制度也推广开来,然后推广到自耕农户,慢慢影响各个世家门阀,” 李渊听得连连点头,吩咐道:“可以,你先拟定出详细的执行方案出来,只要我们这边成功,便在治下推广。对了,我们急需钱粮维持朝廷和军队,救济灾民,你去一趟窦府,拜访窦相。请他出面联系独孤整老相国,探探口风,他们能够拿出多少、有何要求。” 跟独孤整那只老狐狸相比,李渊更加相信窦氏,而且追逐利益、多方下注是世家门阀生存本能,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在李唐没有濒临绝境之时,身在大唐治下的关陇权贵绝对不会与他撕破脸。 “儿臣遵命!”李建成知道谋划关陇权贵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而眼下有几十万百姓急需救济,现在只能继续妥协,这样也起到麻痹关陇权贵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