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何日到关前
整晌的时节,琵琶客都观瞧云仲饮酒。 也就是这最近两日的时节,纵然是琵琶客向来不乐意惦记旁人身上的糟心事,都总要睁着那双无半点神采的灰白两眼,朝云仲方向望上两眼。 这位剑客擅饮,近乎谁人都是知晓,哪怕不曾动用内气将醉意抵去,云仲酒量,已是能在寻常人中登台阶入府,断然不曾是寻常之人可比,相较之下,寻常人哪怕是凭非凡酒量同云仲撑得个平分秋色,照旧是拦不住人家还是位三境的修行人,两两相叠,当真是难寻对手。就依云仲这等酒量,无论是在那座山兰城里见过无数擅饮之人的姜白圭,还是向来遇上谁人都不认怂的刘澹,都要暂避锋芒,可近来几日,饮得实在是有些过多了些。 一来是荼毒钱囊,二来则是摧垮修行中人的心性念头,本就最是忌讳醉酒之后,所谓梦里乾坤,壶中岁月,倘若是终日都这般酣饮,定然是要使得伤了本院,且误了境界。 琵琶客向来是相当严于律己,云仲近几日这等举措,既是在住处无事可做,不曾去往北烟泽边关,又是这般狂饮,即使能够猜测到两分心思,琵琶客却仍旧是觉得不甚踏实,本又不是什么言多的脾性,可分明知晓云仲这般痛饮,实在难以冷眼旁观,毕竟这位剑客的脾气并行,虽不见得能讨琵琶客的喜,仔细想来倒也不差,于是便于晌午过后的时节,抱琵琶坐到云仲对座,也不开口,就这么相当沉稳地坐到云仲对面,身子却是朝向客栈外。 那成想云仲压根是位不知好歹的,见琵琶了无端坐下,踟蹰半晌,相当不舍地把眼前半坛酒推到琵琶客眼前,咂咂嘴相当不过瘾。 「在这城中,此酒可是不好找,统共就余下这么两坛来,今日又饮去一坛有余,其余可是都在这了,换成旁人前来讨要,譬如刘澹那等混人,我是打死都不带给的,奈何实在本事境界不比兄台,只能忍痛割爱,还望兄台高抬贵手,近来钱囊愈发羞涩,实在力不从心。」 险些挤兑得琵琶客坏了道行,破口大骂,吐出两口浊气过后,才是稍将心头郁气清去,抬手敲打桌沿,不过身子仍旧是朝客栈外头。 「自然不会夺你银钱,走江湖在山兰城住惯了,乐得清贫自也是无妨,酒水当然也不会劫你的,不过倒是想要问上一句,修行中人里头相当忌讳的事,便是你所言说的那座南公山上,修行法门到底有何异处,可曾是与其余山门不同,还是有甚玄妙神通。」 说起来并不相当隐晦,近乎是摆明要同云仲说道一番,修行之人不宜沉于酒道当中,可不晓得云仲究竟是喝得糊涂,还是当真铁心思要揣着明白佯装糊涂,琵琶客说罢多时,才是将杯盏放下,仔细回想良久,才是打个酒嗝连连摇头,口中言说自家那位相当不靠谱的师父从来没教过什么新鲜的修行法门,或是什么行气的独门招数,到如今同自家三位师兄所用,不过是早年流传下最是寻常的行气章法,就连师父自个儿吐纳时节都不曾有诸多神妙异相,不知兄台要问何事,不妨细说。 实则也着实如云仲所言,南公山间从来无甚特别之处的修行门道,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修行法门,照旧不曾妨碍吴霜凭纵横之势,强行凭自身闯入五境其中,且境界剑气不曾逊色于那位成名已久的剑王山道人,所谓行气法门,终究是不比人勤家苦修,或是修行道上头的天资悟性,因此从来不曾多加留意。云仲倒是也曾见过那等古怪的行气门路,不过并不曾见过那等所谓高深莫测的行气神通,自是要有两分狐疑。 「可曾有那等平白饮酒就能增进修为的行气法门?如若当真是有,在下也是要斗胆学学,毕竟这等玩闹之间即可令修为一日千里的神通,当真是技多不压身。」 说到此处琵琶客已是不愿同云仲打哑谜兜圈子,径直道来,毕竟单凭其性情,不愿绕圈迂 回,才属是正道,这也是为何云仲在山兰城中初见此人时节,相当惊异的由来,虽不见得能同子回家大师兄天资并驾齐驱,可不得不说这两位的性子,倒是当真有几分相似。 云仲闻言依旧端起杯盏笑笑,不过思量片刻,还是将杯盏放下,漫不经心开口,「兄台乃是前辈,不论修行道中,或是落到尘世间的年月,于情于理,皆是比在下要深长许多,自是当得起兄与前辈二字,如此斗胆问来两句,兄台答疑解惑,想来是最好不过。」 琵琶客也不曾客套,轻轻点头,而后却是将眼前半坛酒水推还给云仲,面皮之上不曾动半点声色。 「天下人中,有两人若沧海一粟,不知两人姓名,权凭甲乙暂代,甲人少体强,依山傍海肉粥取用无穷无尽,自是愈发身强力壮,能日行八百,近乎同奔马无异,而乙人自幼体弱多疾,且是节衣缩食,但凡快步前行,则必要停下脚步喘息良久,方可续行,敢问兄台,这两人究竟谁人对谁人错?」 琵琶客神情古怪,朝云仲方向侧目,仍旧是两眼无神神情不变,「何来对错?」 「那敢问谁人高一筹,谁人低一筹。」云仲手中杯盏就未曾停过,再添上一杯,擎到手中晃过两晃,醉眼半抬。 而对座的琵琶客依然摇头,「同样不曾有高下二字,这两人倘若是同为传递书信往来差役,或是皆为凭其脚力体魄行事者,自好有个高下决断,可既是事还不曾交代齐全,当然不会有甚对错高下,不过这同狂饮之举,又有何干系?」 「既不知去路为何,行路快慢与人何益,既非凭其决断人之高低,亦不曾因此一事得来什么什么名声,在下向来是清贫过得,殷实也过得,并不打算凭修为二字名垂千古,同样也没那等骇人听闻的天资本领,何苦去终日困心自守。连路途尽处究竟是甚都无从知晓,也未能找寻到自身所憧憬之地,行路快慢,同我何干。」杯盏不停,云仲分明是醉意极深,摇头苦笑,「从来便是见人所求,见人所愿,诸如姜白圭,诸如那位打死不自报家门的孤掌老汉,各有归途,各有所愿,所以走得快慢如何,当然要经得起所谓,扪心自问四字考量,在下入修行道也有些个念头,无不是糊涂而行,糊涂而走,说来倒是矫情,不过从来不曾找寻到什么当真想做之事,游手好闲,无非如此。」 这次琵琶客倒是并未中途将云仲这番荒唐言从中截断,灰白双眸其中,倒是难得有些许神采,但也只是向云仲瞥见一眼,即使未曾能看清眼前这年轻剑客所想,亦难得动了动心意。 修行从来只是修行,可要是换句更难得的说法,从来就不单单是修行两字,人间芸芸,山上人所求修行,如今近乎已是能同道行境界两字,无过多的差异,而困苦修行现如今似乎就单单是为图境界二字而已,一味单凭走出长远与否,定下此人在修行一途所取成就如何,越发少有人惦念,修行二字,山山相拦,究竟为何要走到高处去,只见山涛戎越过五境过后,得以在五绝其中称尊,见那位剑王山道入五绝后,人间之剑,皆尽俯首低眉。 矫情也不交情,重要也不重要。 所以这次琵琶客这等追问到底的性情,并不曾发作,而是难得多用那双早已经盲过许多年的两眼,向云仲仔细望了望,即使看不清这位少年人的心思,可照旧瞥见当年自个儿的零星念头心性。 匆忙劳碌,但为碎银,凡有碎银,皆为家用,但凡银钱充盈,能使家中老小自在些许,此便为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就好像是但凡身在山上修行道中人,总要有旧友新仇,天材地宝,灵宝通天物,譬如天下粥食,总算不上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凡有福分撞见,则必要搁在囊中为己所用,才算是不曾亏欠天恩,有一份修为,就能得一丝生天,多一线能见长生的把握,终归是不 论如何,都要归结到拳头大小,道行高低。不过也总有那些位吃饱撑得,或是无需担忧天塌的人们,惦记着求个活得清醒明白,言说是同自个过不去也好,言说是羡煞旁人总有个游赏的尽头也好,但却万万不能轻言,说是吃撑了或是饿得轻。 层层关需从头越,关关过需到关前。 生来无非吃饱,不过好像除却吃饱之外,仍要有些惦念或是盼头才好,生来脖颈挂有几双鞋履,如若是不曾将鞋履扔到墙头外,似乎人人都需揣度,究竟为何要费劲过墙。 而恰巧云仲好像就从来是这等性情的人,因其性情入修行道,因其性情受困心竭虑,心思在前,体魄在后,成天受此事而伤神忧心。 所以即使琵琶客有许多法子骂上这人糊涂,而自问亦无从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