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回 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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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一片寂然,江芒硝浅浅的掠了雷丸一眼,微微颔首。 雷丸轻咳了一声,缓缓走下高台,藕色外袍迎风猎猎,他敦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淡淡岚影,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掠到刑台外,恍若一阵风,掀起迫人的气势,落到细辛身上。 细辛慢慢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沉静深邃,不见一丝惊惶与畏惧。 雷丸暗自赞叹了一声,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对死地,能有这般镇定无畏的模样,实属难得,他清了清喉咙,神情威严,沉声开口:“本宗立宗千年,一向与世无争,宽以待人,但如今奸佞欺上门来,折辱宗门,欺人太甚,本宗不得不肃清门户,以正宗规。” 这一席话说的极为讨巧,既撇清了自家,是被逼无奈才大开杀戒,而并非弑杀宗门,又振奋了众多弟子之心,激起他们无穷斗志,一心对外。 雷丸单手一挥,禁锢在细辛周身的白芒顿时消散,眼见她手脚挣扎了几下,他眉心微动,似有若无的一笑:“此女名叫灵珠,乃是十年前围剿通灵谷的漏网余孽,化名细辛,拜入我天一宗垂角峰,盗取太白山护山阵法图被捕,细辛,哦不,灵珠,老夫可有说错。” 此言一出,高台上垂角峰首座丁子香微微一怔,艳丽的脸上霎时抽搐了下,神情复杂而难看,入鬓的长眉更添了几分煞气,这细辛是她座下四弟子,虽然素来并不出众,但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她也是一直维护着的。 细辛落网后,她也曾去宗主跟前求了几回情,奈何证据确凿,她想维护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她原以为细辛果然如流言所说,是圣魔宗的细作,可没料到,她竟是通灵谷的余孽。 通灵谷是个甚么来历,丁子香是再熟悉不过了,细辛是这般身份,又是丁子香收入门下的,她也难逃识人不明的罪责,幸而她自幼在天一宗内长大,身份清白,否则这样一口大锅扣在了自己头上,她也是扛不住,她恶狠狠的瞪着细辛,唯恐她胡说八道,再攀咬了自己。 天一宗弟子听得雷丸此言,亦是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良久。 通灵谷之事,虽远在十年之前,但此事奠定了天一宗正阳道中第一大派的地位,早早便记载在了宗史之上,素来是入门弟子必读必知的一段辉煌旧事。 通灵谷多为炼尸邪术,为正阳道所不容,几次围剿皆无果,而十年前,因方家灭门之事,始作俑者直指通灵谷,这等恶行彻底惹怒了天一宗,天一宗素来为正阳道之首,故而振臂一呼,带领众多正阳道宗派,围剿通灵谷。 那一场血战足足打了十日之久,天地变色,血染层云。 战后,整座通灵谷被夷为平地,几乎每一块碎石,每一片焦叶,每一条溪流,皆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腥味足足飘到百里之外,久久不散,无尽残肢断臂横在谷中,竟引来一窝一窝野兽,顶着绿莹莹的双眸伺机而动。 通灵谷谷主在此战中殉谷,当然,天一宗宗主江芒硝也没讨了好去,一身重伤足足养了数年,才堪堪痊愈。 至于谷主的六子一女,有些找到了完整的尸首,有些则拼拼凑凑,勉强能辨认出形容,总之这七人在此战之后,皆彻底销声匿迹,原本世人以为这七人与其父一样,皆殉谷而亡,谁料这细辛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竟是谷主幼女,那么,既然当年能跑出来她一个,便绝不可能只跑出她这一个,毕竟当年她只有十一二岁,修为低微的她,若无人相护,绝无可能在正阳道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雷丸直视灵珠,再度挥了挥手,盘踞于她唇边的一缕白芒亦随之消散,他神情肃然,令人望而生畏:“灵珠,我天一宗从不枉杀一人,若老夫所言有虚,你只管喊冤。” 灵珠的眼风狠毒,如同毒蛇鲜红的芯子,舔过众多虎视眈眈的天一宗弟子,薄薄的冷笑恍若山中凉风,吹的人痛彻心扉,那话语更像一柄利刃,刀刀见骨,句句见血:“不错,我就是通灵谷七姑娘灵珠,那又如何,我通灵谷满门皆丧于你们天一宗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便是死,也要从坟堆里爬出来,屠尽天一宗。” 这一席极尽恶毒之语,从一个妙龄姑娘口中狠厉说出,说的众人心间一凉,皆是恍然。 “那么,我方家满门尽丧于你们通灵谷之手,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算。”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语,方至晚再忍不住飞身而出,即便甚么都问不出,她也要问一问,只见她灰袍翩跹,剑光凛然,整个人飞旋着,落于灵珠面前。 灵珠不语,只凝眸瞧着眼前之人,与自己年岁相当,家破人亡之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华,自己这十年过得不易,她也定然如此,至于当年之事,其间龃龉谁又能说得清楚多少。 方至晚提剑相逼,眸光一时哀凉凄然,一时凶恶狠毒,自十年前家破人亡后,她再未见过有方家之人幸存,也并未见过通灵谷的余孽,此番乍见,深藏于心的恨被翻了出来,理智告诉自己,这灵珠并非首恶,首恶乃是其父其兄,自己不可以杀了她泄愤,她唇边嗫嚅,克制良久,才逼了一句:“你说,我方家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算。” 灵珠相信,父兄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她更相信,方家灭门与通灵谷无关,这份相信支撑她走到今日,她高高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轻讽一笑:“我通灵谷与你们方家素无仇怨,为何要灭你们满门。” 方至晚逼近了一步,眼眶微红,厉声大喝:“为那修炼邪术所用的众多白骨,为我方家世代相传的至宝伏魔化骨剑。” 灵珠轻轻一笑,笑声凄然:“我通灵谷修炼,从不滥杀无辜。” 正午时分的日光躲在层云后头,没有半点暖意。 这乌压压围了上千人的太乙峰,此时竟是死一般的静谧,无一人出声,瑟瑟山风轻掠,衣袂翩跹,发出竹海波涛之声。 方至晚手腕一抖,长剑嘶鸣,剑尖儿轻晃,横在了细辛的脖颈上,狠厉道:“说,灵骨与灵羽在何处。” 灵珠神情不变,只冷哼一声,傲然的转过头去,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方至晚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提着剑的那只手,进也不忍,退亦不甘。 天一宗弟子见此情形,与左右熟识之人窃窃私语起来, 雷丸轻咳了一声,轻轻拨开方至晚手上的长剑,平静道:“方姑娘,不必再问了,你所问的,老夫已问了数月。” 灵珠转过头来,怨毒的望着雷丸,讥讽道:“你个老匹夫挑断了我的手脚筋,废了我的修为,这份仇我记下了,日日夜夜,你都等着我化作厉鬼,与你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灵珠受了这样大的的罪,竟没吐露半个字,着实是个硬骨头。 围观众人中,有一人虽神情如常,可双手却缩在袖中,死死握拳,握的指节发白,发出咯咯吱吱的轻响。 雷丸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神情肃然道:“你若无话可说了,老夫这边送你上路,至于以后你以后是厉鬼还是幽魂,老夫都等着你来寻仇。” 方至晚退了几步,若有所思的掠了四围一眼,却见众人皆瞪大了双眸,望着这一切,并无一人神情异样,她不禁心生失望,莫非,莫非这一计,套不住任何人么。 高台之上的即墨清浅望着这一切,神情如常平静,没有半点不妥,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勉力克制住想要飞身而出的念头,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青筋爆裂。 只见雷丸脸色阴沉的退了一步,双手一扬,宽大的藕色衣袖像旌旗般迎风飘摇,双手如轮飞转,不断掐出生涩法诀:“扇扇离席,钉钉在门,去猊悬符,斩。” 话音方落,天地间传来闷雷声声,原本遮天蔽日的层云在一瞬间散尽,顿时艳阳高照,赤金色的阳光如利剑般洋洋洒洒,穿透云霄,直冲刑台而去。 烈烈而绽的光影状若波涛,层叠起伏,在半空中化作拳头大小的符文,团团流转,飞快的汇聚到一起,凝成一柄声势恢弘的长剑虚影,其上符文森然飘动,如同无数枚拳头大的赤金眼珠,粼粼金光席卷天地,死意浩大,无可直视。 长剑虚影无声的一个闪动,穿透虚空,直直劈向灵珠的头顶。 众人张大了口,皆仰头望住转瞬即至的剑之虚影,这是天一宗立宗千年,头一次请出刑罚剑影,相传这道剑影下从不留活口,受刑之人虽能留得全尸,浑身上下无一伤痕,但神魂却从此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灵珠高高仰起头,瞪着双眸,清明的眸底,映出一缕飞快激射而来的金芒,那片天空陡然空寂了下来,无云无日,她一阵恍惚,十年光阴倏然而过,澄澈的蔚蓝像极了通灵谷落败的那一日,孤零零的天地间,从此只余下孤零零的一个她,她低下头,飞快的掠过高台,掠过那上头的每一个人,尖利笑道:“本姑娘记下你们每一个人,生生世世,与你们至死方休。”